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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大档案管理员回忆录

作者:  来源:  日期:2021年06月01日

北大档案管理员回忆录

说起北大,人人都知道;说起陈步云教授,甚至是上世纪60年代的北大毕业生,也很少有人知道。但是,一点不容置疑,陈步云教授和他的三个研究生失踪在茫茫荒原中,是北大有史以来最大的疑案。
  在写下下面的话之前,我掂量了很长时间,因为很多事情本来就应该消失,不再为人所记起,这不仅是为了让死者安息,也是为了让生者安心。然而,我还是决定写下来,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,只是为了实现我的一个理想——还历史以本来面目。
  历史,其实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。陈步云教授恰恰是一个想告诉人们历史真相的人,所以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就被故意抹去了,消失得仿佛这个人似乎从来没在世界上出现过一样。
  我之所以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陈步云教授这个人,是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了他的一本日记。
  但是,我可以肯定,那些故意抹去人们记忆的人只是为了减少消灭真相,他们并不知道,这本日记的背后,连接着一个巨大秘密。
  20年前,我曾在北大当过3年的档案管理员。多年的积累,使北大的档案资料汗牛充栋,我的工作,就是天天翻这些陈旧发黄、带着腐味的档案资料。
  那些物欲中挣扎、缠绵于灯红酒绿中的人们,很难理解当档案管理员的幸福。当我翻开一本几乎要化为碎片的旧纸片,突然落款是三个清晰的毛笔字——“蔡元培”时,我的心会颤抖,会狂喜。
  其实,即使是这些书写者,也会忘记自己写过什么。但是他确确实实在这么一张纸上写过东西,并且和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相联系。
  “昨图书馆一管理员来访,阔论一番,其人识见不凡,然学问不足,难以成材”、“昨日玄同来,告予以赵家楼之事,并言学生偏激,政府无能,涉语多愤,乃知其为性情中人也,不可徒以新派人物视之”……纸片上,虽然只有寥寥数语,却让我看到那些名人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看法。
  “别人笑我太疯癫,我笑他人看不穿。”虽然收入微薄,加上当时物价飞涨,我对这份工作却是乐在其中,每日从鸡鸣到日暮,在这些故纸堆里疯翻不止。
  说起20多年前的北大档案馆,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;但是如果说起现在的北大研究生院,估计很多考过北大研究生、或者北大毕业生的人都知道。
  当时的档案馆,就设在这座古色古香、飞檐走壁的大红楼里,具体位置想必大家也知道,就在未名湖北,和珅石舫附近。不过我还要交代一下,在1993年之前,当时还不叫北大档案馆,名字叫北京大学综合档案室。
  在档案馆里工作,一点也不轻松。我通常早上6点多起床,傍晚闭馆后,还要在馆里再呆一段时间,去整理几个房间里乱放的旧纸堆。因为在文革期间,大批的档案被造反派抄去或者被外单位借去,10多年来,一直在陆续返还中。
  等我回到宿舍时,常常已经是晚上8点多。如果我发现了有价值的资料,熬个通宵去整理也是常有的事。
  当时,整理档案有个规矩:先粗选,把一些涉及到名人的材料整理出来;然后再细选,把一些还算完整的材料挑出来,编好号;第三道程序是将原本一本本,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散佚的资料归整为一册,这个程序就很麻烦了;最后一道程序最麻烦,是将那些已经破损的碎纸张拼起来,然后再归整。
  据说,北大的这种做法后来被推广到全国。现在几乎所有的档案馆都按照我们创造的这套流程在做。
  当时我在北大档案馆,做的就是第三道程序,主要负责整理1148室的资料整理。这个室现在还在,如果你有空到了北大,不妨去看一看。只要进了现在的北大研究生院,沿着走廊向西,折个弯,再走到底,就是这个房间。
  这个房间的背后,是一些隆起的土丘,土丘上长着一些古树。大树遮天蔽日,再加上房间是最北边的,终日不见阳光,所以一直是阴森森的;而且除了树叶的沙沙声,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  里面的纸堆了却不少,大约占了三分之一个房间的空间。资料整理起来也很麻烦,因为有的是两三页粘在一起,其余的却散佚掉了,有的则是干脆一页页散落在纸堆里。要整理好这么一大堆资料,确实难度很大。
  可是,千万别小看这堆发黄的纸,里面的宝贝可不少:蔡元培未寄出的家信,在里面;胡适文章的草稿,也在里面;最值得珍贵的是,是鲁迅设计的北大校徽原件:“北大”两个篆字上下排列,上部的“北”字是背对背侧立的两个人像,下部的“大”字是一个正面站立的人像……
  呵呵,说起来还有点难为情,这张北大校徽的原件就是我当档案管理员是,从在1148室的纸堆里找出来的。在找到这张纸之前,很多学者还为北大校徽是谁设计的在争执呢!直到这封鲁迅写给蔡元培的信函原件被我找出来,很多人才知道,原来现在处处可见的北大校徽原来是蔡元培委托鲁迅设计的。
  虽然纸堆里的名人手迹很多,却也有相同之处,那就是以文字为主,有图案的极少,这似乎和当时的风气有关。所以,就不难想象,当我见到陈步云教授的日记时,心里涌出的那份既诧异又惊喜的感觉。
  那是1990年初冬的一天晚上,时间大约在7点多。我刚刚整理完傅斯年在北大当校长时签的一些公文。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,我找到的最后一份公文是傅斯年开除周作人的通知,理由是,周作人在抗战八年中当过“伪北大”教授兼文学院院长,所以“汉贼不两立”。
  看到这份措辞强烈的通知,我脸上露出了微笑,因为这正好说明了一桩陈年旧事:抗战胜利后,傅斯年被推荐为北京大学校长,傅斯年却把这桩好事让给了胡适;没想到傅斯年保举胡适后,却又到处找人,表示要到北大当一段时间的代理校长。但这并不是傅斯年反悔了,而是他担心胡适爱做老好人,对那些当过汉奸的教授下不了狠手,所以要在胡适到来之前,先帮他“清理门户”。
  周作人是鲁迅的弟弟,兄弟两个,一个为北大设计了校徽,至今仍在用;一个却因为当了汉奸,不但被北大开除教职,还被民国政府公开审判。兄弟俩走的路径,真是大相径庭。
  带着这种白云苍狗的感叹,我揉揉酸痛的腰,闭闭有些迷离的眼,然后继续在暗淡的日光灯下整理资料。
  我突然发现,在纸堆中,有一张纸与众不同。整张纸上,是围成圆形、环环相扣的八个圆圈,中间则是一个更大的圆圈,里面是环环相套的圆圈,我数了一下,总共有五个。这张纸是用黑色墨水钢笔画的。
  这张纸上,字数寥寥无几。在八个圆圈上,标注着八个毛笔大字:“乾、坤、坎、离、震、艮、巽、兑。”而那五个圆圈上,则拉出五条线,第一条标着“金刚墙壹”,其后则依次是“贰”、“叁”、“肆”、“伍”。除此之外,再也没有其它的字,甚至连个签名都没有。
  看到这张纸,我皱起了眉头。
  要知道,在北大整个的校史中,讲这类阴阳五行的教授几乎没有。北大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,确实设立过经学科,不过讲的却是毛诗、周礼、左传等,现在很流行的易经、八卦等东西根本不受重视,当然这也和孔子提倡的“不语怪力乱神”有关;在严复担任北大校长后,连经学也不像以前那么吃香了,他将将经科并入了文科,提倡东西方哲学、中外历史、地理、文学“兼收并蓄”。到1915年之后,新文化运动兴起,“德先生”和“赛先生”的口号响彻全国,更不可能再出现八卦和“金刚墙”之类的东西。

  从这张纸用的笔来看,也颇有可疑之处。钢笔在北大教授和学生中流行,是在抗战胜利之后,最早在1927年北伐战争前后被使用。这时在北大,根本没有图上所画的东西的立足之地。
  对着灯光反复验看,我又发现了一个疑点,相比于常见民国信函用纸,这张纸明显比较厚,但是很平整,应该属于国外进口机器制作的纸;另外,边缘大部分发黄,最边缘处已经成为褐色,已经起了破损,可以认为这应该是民国时期的纸。
  在当时,国外进口纸因为质量比较好,价格也很贵,要三块大洋才能买上一令,不是特别重要的文件,当时基本上不会有人用这种纸。
  从这种种迹象看,我觉得这张纸不大可能来自于北大。“难道在归还档案时,中间夹了其它的资料?”我暗自想道。
  这种情况确实并不是没有可能,我就曾经在这堆纸中发现混入的一张纸,先看到的是一个大印,上面的字是“华北剿匪总司令部”。仔细一辨,发现是一张调兵命令,内容是在平津战役期间,傅作义命令他的王牌军第35军军长郭景云火速增援张家口。
  后来,我们把这份文件移交给了在南京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,档案馆的一位研究员激动地给我们打来了电话,连声说“得到了珍贵的一手史料,解决了大问题”。
  现在回想起来,当时如果我把这张纸简单地丢在一旁,那我就会和这个秘密无缘。我的职业心却没有让我这么干,因为我知道,在这堆纸里每一张纸,都可能是珍贵的。
  在北大,我只是个小人物,和那些名声远播的大教授们无法想比,可我也有自己的追求,毕竟在这个世界上,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接触到那么多名人的手迹,发现那么多不为人所知的陈年旧事。我后来才发现,就凭我在北大档案馆的这段经历,我已能比现在很多名人还要出名。
  纸堆在一天天减少,和这张图笔迹相同的纸越来越多,我也已看出,这是一本日记。纸上不断出现的“北大”字样,使我意识到,这张图和北大确实有很大关系。
  可是,这本日记的作者是谁呢?在我收集的日记中,不断看到的只是“昨天聚餐,人较多,数杯小酌,有欣欣然之感”、“今天上书,领导告知高层很重视,心甚慰”之类的话,作者从来没有写到自己的姓名。
  也许,对人而言,最容易被忘记可能恰恰是他自己!
  1990年12月31日,随着一张纸的出现,我终于知道了作者的名字。
 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,是因为前一天正好下了大雪,雪压垮了树枝,结果砸破了1148室的玻璃。第二天我发现时,已经有纸堆上已经蒙了薄薄一层雪。
  这些旧纸,很多是用手工竹纸,用的是毛笔字,雪压在上面,万一化开,那有多少珍贵的资料会变得一塌糊涂。我赶紧处理起来,在把雪花抖开时,我发现了一张薄羊皮,上面写的是“步云杂记”。
  这个笔迹很是熟悉,我打开档案袋,一对比,终于发现这张薄羊皮竟然是这本日记的封面。
  “步云”是谁呢?虽然经过这段时间的工作,我对北大的种种掌故已经极其熟悉,可是我从来没听说有什么人名叫“步云”的。
  这时,我想到了一个人:老秦。
  在北大,老秦可能算对北大最熟悉的人了。他出生于1925年,父亲就是北大的校工,所以从小在北大长大,我只不过在纸堆里看到的那些名人手迹,他却看到他们本人。
  “傅斯年先生是个胖子,很怕热,可是又很贪吃,可是当时北大没有冷气,有一次,傅先生为了吃好晚饭,居然先把自己淋透了,然后才坐在桌旁大吃”、“胡适先生对敌人也是很好的,鲁迅当年把胡适先生骂个臭死,抗战后,在审判周作人时,胡适还用北京大学的名义,向法庭出具了一份证明,说日伪期间北大校产未遭破坏,图书设备还有增加。当时,在报纸上又被骂了个臭死”……各种名人的逸事,只要和北大有关,老秦张口就来。
  看到我时,老秦本来还笑嘻嘻的,可是一看到那张薄羊皮封面,老秦的脸色却变得很古怪。他脱下老花眼镜,拿起个放大镜,把羊皮封面看了又看,然后戴上眼镜,再把它拉下,一双炯炯的眼睛掠过老化镜,死盯着我:“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?”
  “1148室的纸堆里。”
  “那你毁了它吧!”
  “毁了它?这、这怎么行呢?”我大吃一惊。
  我估计,这些纸要是放到现在,如果拿出来拍卖的话,每张纸起码可以拍到几万元。虽然当时我还没有这种概念,却也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文物。
  老秦这个人,当然也知道这个理,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呢?
  下面是老秦对我讲的话:
  我今年67岁了,反正退休了,有些话说也就说了,没人会把我怎么样。你做事情也有干劲,为人也正派,有些话我也就对你说说,别人我还不一定愿意说。
  人这个东西哪,在我看来,就一个字:贱!
  为什么我这么说,因为人从来都是不知好歹的人,就拿周作人先生来说吧,当时国难临头,日本人打进来了,杀了多少中国人哪。可是他老先生,却投靠了日本人,当了什么北平市文化委员会主任,这不是汉奸是什么?所以,我是打心眼里佩服傅斯年先生,为什么?人家爱憎分明哪。
  可是,话又说回来,毕竟傅斯年先生只有一个。北大的大多数教授还是那种很贱的人,日本人打进来了,北大师生南迁、西迁,变成西南联合大学,不要说老百姓吃苦,他们吃了多少苦哪。细论起来,也有周作人先生造的一份孽。可是抗战胜利之后,你知道怎么着?大多数教授却发起善心来了,觉得还是不要处罚周作人先生好。这不是贱吗?
  说了这么多,你会觉得这和这本日记有什么关系?有关系,关系大了。所以我说你年轻,还不懂这个世界。
  说了这么多,你会觉得这和这本日记有什么关系?有关系,关系大了。所以我说你年轻,还不懂这个世界。
  这个世界是什么?它最黑!它是欺善怕恶。你不知道这本日记是谁写的吧,我告诉你,写这本日记的姓陈名步云,也是北大的教授。说起这位陈教授哪,也真是古怪,从不和人打交道,从来不害人,只知道自己一天到晚琢磨学问,连门亲都没顾得上娶。
  可以这么说,这位陈先生,总是世上难得的好人,该有好报了吧?才不呢!那些教授们,对做了汉奸的周作人先生发善心,可就是不对这位一直做好人的陈教授发善心,排挤他呀,冷嘲热讽呀,什么我都见过。
  所以我说人这个东西,他就是贱!欺软怕硬!在这个园子里,你要是横着走,人家都避着你,你要是规规矩矩地走,人家都在挤你!别看这些教授们个个学问大过东海,可也是这副小心眼,一点不比普通人强!
  就拿胡适先生来说吧,他抗战胜利后,要不是傅斯年先生先来一步,他不还是好坏不分吗?他要是当了国家主席,也就一昏君,这我也算看明白了。他自己说说是爱惜人才,可再是人才,他要是犯了国法,也要受惩处不是?这完全是两码事嘛!所以我说他是昏君。
  扯远了,我再说说陈教授吧!后来,陈教授没办法啦,那时候也快文革了。他自己提出来说,我要和工农兵结合,我要好好改造自己,人家都到这份上了,这些教授们还不依不饶地,把他弄到大西北去了。
  陈教授得罪他们什么了?什么也没有。无非就是不合群,可是不合群,就要这么整他吗?

  讲了这么多,为什么我叫你把日记毁了,这是为了保护你自己。你别以为看到的那些介绍什么什么名教授的书是真的,十有八九是假的!我老秦在北大这么多年了,看得还不清楚吗?人家对坏人偶尔严厉一下,他的一群徒子徒孙说祖师爷是“嫉恶如仇”,要是对坏人宽厚,又说他是“胸襟广阔”。反正人嘴两张皮,说好说坏全由他!
  人家不是说“名师出高徒”吗?有些人,不能证明自己是高徒,就来证明自己跟过名师!说穿了,还不是为自己!可是这东西谁也不敢揭穿它呀,你要说穿了,他们就想方设法把你往死里整。
  为什么现在北大没人提陈教授,因为他亏啊,他没徒弟啊,没人替他讲话啊。人为什么要有后代,就是要有个人在你死后替你讲讲话,收徒弟的道理是一样,这徒弟最好是鲁智深,人家一讲师傅的坏话,他就跳出来,死瞪着大眼看着他:“你他妈的再敢讲的话,老子活劈了你!”
  本来还好,人家都忘记了陈教授,现在你这日记一出,不把他们师傅的那些事给抖出来了吗?不证明他们的师傅其实不是名师了吗,不也就带着证明这些人不是高徒了吗?不知道多少人要恨你,要整你呢!
  你还年轻,有些事知道就行了,犯不着太认真。何苦呢?
  当然,那些教授做学问还是好的,可是就是一点不好,心眼太小,太计较!
  听完了老秦的话,我头顶好像被浇了一盆凉水,从头一直凉到脚。这么长时间,我废寝忘食,就是为了整理这些人的资料。
  现在,我才知道,这些名人,其实就是一些学术水平比较高的常人,可是偏偏有一群人为了自己的利益,硬要把他们塑造成完人,变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。正是这种有色的眼镜,使我看每件档案,都觉得它是神圣的,当然它让我工作积极性大增,可是却无助于事实的真相。
  看着老秦讲完之后一脸满足的样子,我知道,这番话在他脑子里不知道憋了多长时间。现在,他之所以满足,是因为这些话就像一大堆垃圾。他说出这些话,就有一种倒完垃圾,通体舒坦的感觉。虽然他确确实实是好意,不过我还有一种莫名其妙充当了垃圾筒的感觉,说不清的难受。
  我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,我暗自想。

  第一节前往西部
  1992年8月,北京的天气还是和往年一样,依旧比较热。8月1日下午,我来到了李成先教授家。
  1991年时,我考上了北大历史系的博士研究生,李成先教授是我的导师。在北大,李教授属于那种为数不少、却名气不大的教授。其实,我原本可以师从那些更有名气的教授,不过我左思右想之后,却决定考李教授的博士。
  这中间,不能不说老秦对我讲的一番话起了作用。我回去之后,对老秦的话反复琢磨了好长时间,终于明白了很长时间困扰我的一些难题。
  现在很多人考博士,自然要选择那些名家,这其中有两个原因:同门人多势众,众人捧柴火焰高,有些人博士毕业后,甚至两年三年就破格升至教授,无论做学问还是当官,前途一片光明;导师头面广、路子熟,各种经费源源不断,在上博士时,也可以导师吃肉,自己啃骨头,日子过得不错。
  这道理我很明白,我也不是不喜欢钱和前途的人,但是我不敢投入名门。因为当了名门的弟子,也有坏处。
  比如说,本门的一些清规戒律你不能突破,要知道,所谓的名门,往往会有一个开山鼻祖,这个鼻祖自然是著作等身,他老人家书写多了,涉及到本门的各种观点自然也多。虽然说“吾爱吾师,但吾更爱真理”,可是实际操作中,并不是这么一回事,谁也不敢在学术上和老祖师爷叫板,也不敢和为数众多的师叔、师伯们叫板,这样一来,当博士期间就要熟读本门的各种著作,三年时间,弹指一挥间,除了熟悉了本门戒律,什么也来不及学。
  第二、既然是名师,想入门的自然踏破门槛,那些最善于做学问的人往往会落选,一些善于鉴貌辨色、讨人喜欢的人往往会被选上,原因也很简单,导师也是人,只要是人,总是不喜欢那些只能做学问的人。而且,在以后的读书过程中,为了争夺师门的资源,明争暗斗也是不免,师兄弟之间相互倾轧,也是常事。
  学术界,其实也是江湖。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,我觉得自己是个“和天斗,其乐无穷”的人,却不是个“和人斗,其乐无穷”的人,于是就绝了考名门的念头。
  李成先教授是搞中国古代墓葬研究的,这个领域在历史学中是偏门。搞历史研究的,最关键的要能“古为今用”,最好能用来资政,厉害的教授说不定当帝王师,政治影响力巨大。
  至于墓葬,是死后事,虽说什么地方挖到一个古墓,鉴定年代和墓主身份的时候会请他去一下,不过几乎得不到什么科研经费,带的硕士生、博士生也不多。
  自知门派单薄,李教授对我的要求并不高,只希望在校是师徒,毕业后是朋友。除了叫我不要去涉足那些名门大派的固有领地外,别的也就本着“师父领进门,修行看各人”的态度,对我听之任之,任由我自行研究,最多是在鉴定墓葬的时候带我去看看,尽一份导师之责。
  这时,我还在北大档案馆里兼着管理员的职务。不过,工作要轻松了好多,各地返还的资料越来越少,资料也基本归整完毕,我的工作也就剩下了日常管理,清闲得很。但是,表面的平静之下,我内心始终藏着一股说不清的激情。
  在1991年的4月份,我找到了陈步云教授的最后一张日记,一本完整的日记被整理齐了。这本日记,我越整理越是心惊:这根本不是日记,而是一本历史学的大百科全书。
  要知道,在中国历史学中,有很多事情没有得到解决,最典型的例子,就是很多城市的名字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,在历史学界中,也几乎没有人愿意花功夫去研究:“邯郸”、“诸暨”、“无锡”、“淄博”、“莱芜”……陈教授在一页日记里却怀疑,远古的中国大地,是个种族斗争的大战场,无数的民族在这里被消灭,被融化,这些地名只是这些斗争的残留物而已。
  一页一页,几乎都是这种和现存历史主流观点完全不同的见解,看得我心惊肉跳,却又不得不承认主流历史观点确实存在不少问题。
  不过,我没有按老秦教我的去做,而是乘着交档案的高峰期,把日记上交了,但是没留下任何能让人查出来这是我整理的信息。不过,我很担心这本日记会被人偷偷毁掉,每整理出一页,就悄悄地把日记抄了下来,整整800多页,时间跨度有10年。
  既然确定陈教授的日记是一本非常严肃的学术杂记,可是我却始终弄不明白一个问题:我发现的那页图究竟是什么意思。在日记里,陈教授对这张图没有作出任何说明,甚至没有标注一下这图究竟是军事作战的布阵图、墓葬图,还是什么别的图,这让我颇感头痛。
  当然,我可以找他的一些论文来寻找蛛丝马迹。可是在北大积攒的教授历年发表的文库中,我竟然一篇陈教授的论文都没发现,陈教授似乎根本不喜欢写论文。
  我那天去李成先教授家中,是为了向他暂时告别,想进行人生第一次旅行考察,以解决自己在学术研究中的一些未解之谜。
  众所周知,中国古代的墓葬制度,从三国到唐代这段时间发生重大变化。在先秦两汉时期,王公贵族们特别喜欢在自己的墓上堆个像小山一样的大丘,但是从三国开始,墓就变得十分隐蔽,到了唐末,几乎定型,这究竟是为什么呢?
  当时的学术界认为,这主要是因为三国时,曹操本人就是个盗墓大家,曾经设立了中国盗墓史上第一个、也是唯一一个军方盗墓机构,总指挥叫“发丘中郎将”、项目组负责人叫“摸金校尉”;为了怕人家也盗他的墓,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墓弄得很神秘,此后渐渐形成风气。

  我却认为,这种说法不一定正确,中间涉及到的问题很多,甚至有可能有外来因素的影响。当时的中国,海上丝绸之路还没有完全兴起,和外部联系的必经之路,应该在甘肃一带。如果真的有外部影响,那应该由甘肃向全国推广。
  除此之外,我还向了解一些非墓葬制度的历史疑案。
  我对李教授说了我的想法之后,李教授没有多说,只是叮嘱我两点:注意人身安全;对历史疑案了解可以,尽量不要形成论文,以免被人攻击。“在这段时间,你还要考虑一下博士论文选那个主题,免得万一做不下去,临时换题影响论文答辩和毕业。”
  8月2日,我踏上了去甘肃的行程。
  在甘肃旅行的日子里,我感到很愉快,匆匆忙忙地从一个点赶到另一个点,从这中间,我也学到了很多在资料或论文上根本学不到的东西。
  我想不到的是,一个突然事件改变了我的整个计划。
  第二节旅店惊魂
  那是在甘肃临夏一个小镇的旅店里。
  “你也是来找宝藏的吧!”“哗”,一盆水泼在我脸上。
  直到被水浇醒,我才发现,浑身上下已被麻绳捆了好几十道。旅店老板死死地盯着我,眼睛一眨不眨;旁边两个服务员,一个手拿雪亮的砍刀,另一个肩上扛着一柄斧头。床头柜上,旅行包已经被翻了底朝天。
  宝藏?这个词让我迷惑不解,突然想到了一件陈年旧事。
  我生于苏南乡下的一个书香世家,从小起,就看到爷爷每天都在看线装书,他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。10岁那年,爷爷去世,在咽气时,他拼命指着席子底下。
  等把尸体抬走,小姑姑翻开席子一看,垫被下,是一张画了好几个圈圈的中国地图,上面几个毛笔写的大楷体字“历代藏宝地”,边上还有几行小字:“前世重宝,价值连城,不可轻往,戒之戒之。”
  当时大家觉得爷爷去世之前糊涂了,没把这图当回事,不过也没扔掉,把它和一些杂物放在阁楼上了。我13岁那年上初一时,要学中国地理,因为家里没大幅的中国地图,曾偷偷到阁楼去翻了几次。
   我所住的旅馆,正好位于其中一个圈圈里: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的一个乡下小镇!想到这里,我浑身冒汗。
  “我来旅游的,不知道什么宝藏!”这不是谎话,我还真是来旅游的。
  “这里没什么景点,有什么好旅游的?你从大老远跑过来,还不冲这上百亿美元的宝藏?”老板的手指,几乎要戳进我左眼:“你是江苏吴江人,你爷爷叫李瓒宜,是不是?”
  “是。”我爷爷确实叫这个名字,我也确实是江苏吴江人。
  当时,我太紧张了,甚至没顾及想一下,为什么在离家好几千公里的甘肃小镇,怎么会有一个旅店老板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名字,是什么地方人?
  哈哈哈,老板得意地大笑起来:“那你还不是来找宝藏的?”
  “快说,宝藏在哪里?”他沉下脸。冰凉的砍刀架在我脖子上;斧子也只离我额头三公分。
  “我不知道,我真是来旅游的!”
  老板摇摇头,脸上竖满了横肉:“看来,不介绍几个比你先到的人,你是不会说的了。”拿砍刀的服务员立刻跑出房间,抱了三盆鲜花回来。
  “他叫杨卫东,两年之前到这里,盆子里的土,就是他的骨粉。”盆子里,栽的是一株很珍贵的绿菊花,已经起了好几个花骨朵。“杨卫东和你一样,也不肯说,所以我把他留下了。”
  “另外两盆,一个叫方军,一个叫刘小兵。我这里还有一个空盆,不知道以后里面装的,会不会是你?”老板冷冷地说。
  这时,我浑身大汗淋漓,脑子却转得飞快:不说知道,看来很可能变成花泥;说知道,可我确实一点都不知道,说不定会更惨。
  看我长时间不说话,老板却误会了我。他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,声音也变柔和了不少:“我也不是不讲道理,不过,我不喜欢别人时间拖太长,这样吧,给你十分钟时间,你考虑清楚了!”说最后一句话时,他收起了笑容,脸上再次竖起了横肉。
  砍刀和斧头依然对准我,老板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当然他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。
  我的心情依然紧张万分,汗水,不断地涌出。可是原来的死结却始终没有解开:老板认定我知道宝藏的秘密,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。
  “看来,今天是难逃一死了。”我大脑里一片空白。这时候,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学业,再过两个学年,我就能拿到北大的历史学博士学位;我的女朋友陈紫青还答应我,等我拿到了学位,找到一个大学教书后,她就和我结婚。
  如果不是我突然对吐蕃王朝末年的战争感起了兴趣,跑到这甘肃的荒郊野地里来,就根本不会遇到这种毫无来由的事。如果我突然失踪了,李成先教授会不会有什么责任呢?毕竟他是知道并赞同我的这次旅行的。
  我心里,有着说不出的悔恨。
  再怎么悔恨,也要面对现实!我横下心,扬起头,大声说道:“要说什么,你们才相信?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宝藏!”
  “你不知道?”腾地一下,老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,愤怒地在房间里快步走了几圈,双手撑在床沿上,脸几乎贴着我眼睛:“那你来这里干嘛?”
  “我来这里,是想知道,1200多年前吐蕃王朝崩溃时,赞普亲戚论恐热的后方已经出现了张议潮义军,他为什么不先巩固后方,却玩命地攻打驻守临夏的大相尚婢婢,最后兵败身死?”
  “终于说实话了,都说到这里了,还敢说不知道宝藏?”老板的眼睛变得冰冷:“别以为没有你,我就没法找到宝藏。”
  我大吃一惊:公元844年到851年,7年多时间,论恐热一直在疯狂进攻尚婢婢,尚婢婢始终坚守不退,难道和什么宝藏有关系?
  “你不说,没关系。这么多人都到临夏来了,就证明宝藏确实在这里。只要再找找,我肯定能找到。”
  老板掏出了三张纸,朝我晃了晃:“那老不死的,把方位图分给你爷爷,把宝穴结构图分给他们三家,想让我找不到。结果,聪明反被聪明误,我在这里守株待兔,宝穴结构图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吗?”
  这时,我脑子一片空白,眼睛直盯着房间里一个空着的花盆。
  砍刀拟了拟,对准我脖子,然后高高地举了起来。
  我闭上眼睛,等着刀砍下。
  “砰”电灯突然爆开,房间内,一片漆黑。几条人影闪了进来,几乎在同时,老板和两个服务员都发出一声闷哼。然后,我听到了人倒地的声音。
  我刚张口想叫,一块有刺激气味的布捂住了我的口鼻,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使我根本无法动弹。很快,我就失去了知觉。
  黑夜,茫茫的黑夜……
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。我慢慢张开眼,发现已是正午了,刺眼的阳光照着我。
  我动了一下,发现不知什么时候,身上的绳索已解开,房间里没有尸体,旅行包和我睡觉前一样,甚至摆的位置都和原来一样!看上去,竟然似乎什么都没发生!
  我抄起旅行包,夺门而出。这家旅店是典型的四合院,要出去,先要穿过院子。近8米长的院子,我只用了1秒钟,就穿过了。
  进了和大门相连的房间,我的血一下子凝固了:旅店老板坐在柜台里,戴着老花镜,正认真地翻着账本,还有一个服务员在扫地!
  逃,赶紧逃!我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,街道两边的房子嗖嗖地向后飘。背后,传来好几个人的吼声。
  我扭头一看:旅店老板和那个服务员也从店里冲出来,拼命地追着我。我跑得更快了。
  突然,对面冲来一个人,把我拦腰抱着。我定睛一看:天哪,原来是那个不在店里的服务员!他气喘吁吁,冲我怒吼:“你疯啦!”
  就这么一得空,旅店老板冲到我面前,他和服务员把我团团围住,老板狞笑着伸出一只手。
  “拿来!”老板说。
  “没有!”死就死吧!我早就横下心来了。
  “没有?”老板沉吟了一下,问旁边的服务员:“小李,身上有几块钱?”
  小李使劲掏了一下,摸出了三张一块钱。“够了。”老板抽出两张,往我手里一塞,掉头就走。
  那个抱我的服务员把我放了,“呸”,朝地上上吐了口唾沫。我还听到,刚走了几步,他们就唧唧歪歪地骂:“神经病!”
  我站在这偏远小镇的街上,目瞪口呆。
  这个小镇实在是太小了,如果按照沿海的标准来看,甚至连个村子都不如。刚才街上这么闹腾,竟然连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。
  尽管将近正午,秋季的黄土高原还是凉了起来。一阵秋风吹来,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。这时我才发现,刚才急着逃出旅店,连放在床沿的外衣也没穿,身上只有一件秋衣和一条秋裤。
  幸好,我旅行包里还有两身换洗衣服,也顾不上害羞,立即翻开包,当街把外衣穿上,可惜的是,皮带还留在旅店里。裤子有点大,可是我说什么也不敢再回旅店,只好用手提着。
  这次到甘肃,我的计划本来是考察一些古战场,为以后的研究增加实地材料。可是在这家小旅店里发生的一切,使我决定:赶紧回北京,越快越好!
  1992年时,西北地区的交通还很不发达,要回北京,先要到兰州,从兰州再乘火车。我当然是巴不得马上就走,可是要到下午2点多,才会有一辆从陕西过来的长途班车,这也就意味着,我还要在这个小镇呆近3个小时。
  突然,旅店老板又出现了!
  这次,他是一个人,手里还捧着我的衣服。“给!”他又把我衣服一塞。这时,一个东西掉在地上,原来是房牌。老板捡起房牌,虎着脸说:“你等着!”
  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我撒腿就跑,却被老板一把抓住:“你不要押金啦!”
  “不要了!”。
  “那可是你说的哦!”老板松开手,转头就走。
  附近一户人家的门帘掀开了,露出两个头: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孩。“这个人脑子有问题,可怜啊。待会儿出门时绕着他走。”小孩还懂事地点了点头。
  大街上,阳光灿烂。
  这时,我突然心生怀疑:“难道在夜里的一幕,根本没发生过?仅仅是我做了一个梦?”可是,夜里的一幕我却记得十分清晰,如果是做梦,醒来之后,梦里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回忆起。
  这究竟有没有发生过呢?我懵懵懂懂,似醉似醒。
  从小时起,我就喜欢各种冒险故事。小学的时候,我就看《汤姆 索亚历险记》和《哈克流浪记》,到了初中的时候,我又迷上了《神秘岛》。这些书里的各种神秘故事和冒险经历让我觉得很刺激。有的时候,甚至我会晚上做梦,自己往往化身为梦里的主角。
  说实话,我这个人一向很孤僻,并不是那种很喜欢和人交往的人。真因为如此,我对现实并不是很感兴趣,反而很喜欢一个人独处,看一些书,并且思考一些旁人看来很奇怪的问题。
  这是我自己的私密体验,可是在我的幻想中,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真实,甚至我自己都难以辨别。
  站在临夏回族自治州这个小镇的大街上,我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,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存在,还是已经消失。
  说不定真的存在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宝藏,而这个小镇的旅店老板一直在寻找着这个宝藏;可是既然旅店老板认定我知道宝藏的方位,为什么又会轻易放我走呢?为什么旅店老板在对我的态度,是这么的自然,一点都不存在造假的可能呢?
  难道,我真的做了一个梦,我所记忆的一切,纯粹是个虚幻的梦,而在事实上根本不存在?难道我是冤枉了旅店老板,他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论恐热、尚婢婢,只是一个在黄土高原的小镇上、普普通通地挣扎着生存下来,却又不失可爱的小老板?
  一个接着一个问题,使我陷入了巨大的谜团中。
  虽然这个小镇的大街上,阳光灿烂,我却觉得自己身处一片迷雾之中,根本看不清在迷雾中隐藏的真实。
  就这样,我在一团迷惑中渡过了这3个小时。下午2点25分,一辆挂满了灰尘的客车来到了这个小镇,我上了去往兰州的车。在找到座位后,我看到一个路牌,是这个小镇的名字:“西来庄”。
  路上,阳光依旧灿烂,照耀着两边光秃秃的群山;黄土飞扬,有时甚至能遮住路边的白杨树;远处,缓缓流淌的黄河闪着金色的光芒……如果在四五天前,这本是会让我无比激动地一幕。可是现在,我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,来欣赏这西北的壮丽景色。
  现在,在我的心里,只有两个字:离开。
  第三节 失去的三天
    1992年时的兰州,虽说是个省的首府,还只是个沿着黄河而建、很长,却宽度不够的小城市。甚至现在名气很大的兰州拉面,在当时兰州的大街上,招牌都很少见。
  唯一让人感到像个大城市的,只有两样:“天下黄河第一桥”,这是在1907年时,清政府建造的黄河干流上第一座大型铁结构桥;另一个就是兰州大学,这所学校现在名气小了起来,在1992年时,名气很大。
  此外,还让我感到惊异的,是在兰州郊外随处可见的窑洞:一片麦苗青青的山坡地正下方,居然挖着洞,大洞住人,小洞养羊,在江南,这根本不可思议。
  我到兰州,还有一个前面没交代的打算,就是买一床雪梅牌毛毯,现在已经几乎没人知道这个毛毯的品牌,可在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,这个毛毯的名气很大,它的生产厂家是兰州一毛厂,产品只有30%国内销售,70%出口国外。
  因为考虑到总有一天会和陈紫青结婚,一条好一点的毛毯必不可少,所以我专门委托朋友,帮我采购了一条,这次到兰州,为的也就是把它带回去。
  我到兰州时,已经深夜2点多,上午10点多,朋友来了。不用说,手里还提着毛毯。
  “准备什么时候走?”
  “要看火车,如果能买到今天的车,我今天就准备走;如果实在买不到,那我就24号走。”
  这时,朋友惊讶地看着我:“24号?今天已经是26号了!”
  什么?我大吃一惊。在以往,我从来没有过错过日子。
  此后,我一直在发愣,已经顾不上我朋友的絮絮叨叨,什么既然到兰州来了,兰州的小吃总要尝一尝,像炒粉(和南方的炒粉不一样,兰州的炒粉是立体正方体的)、羊杂碎汤、锅魁之类的;什么拉卜楞寺也要去一去啦之类的。
  过去的几天,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。
  8月21日上午,我到了西来庄,住进了这家叫“西来招待所”的旅店;中午时,我到了尚婢婢和论恐热交战的古河州城周围转了一圈,在土里还掘出了几只生锈的箭头;吃了晚饭后,我就睡觉了。然后,就发生那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。
  我离开的时候,应该是8月24日,而我自己以为是8月22日。换句话说,我睡眠的时间,应该是从8月21日晚上到8月24日早上,整整睡了两天三夜!
  这两天三夜,我究竟干了些什么,是一直在睡觉,还是在自己毫无感觉的情况,干了些什么?我拼命地回想,可是脑子里留下的,只是那一片黑暗。
  这时,我突然想到我在北大探听到的一件事:陈步云教授十多年前被流放的地点,就是西来庄!
  难道夜里发生的一幕,不是我的梦,而是真实发生的事?真的有那个宝藏,也真的有那么穷凶极恶的旅店老板,甚至还真的有用寻宝人的骨粉养花的事?难道这个旅店,和陈步云教授的神秘始终,有着什么联系?
  在住店的时候,交了10元钱,讲好了房费5元,房牌押金3元,房内设施2元。如果我住了两天三夜的话,我该倒欠旅店5元,可为什么老板没找我要?反而表现得像我只住了一个晚上一样,还要倒找我钱?
  一个真正开店的老板,不应该这样,中间一定要猫腻!
  这一定要搞清楚!
  我一把抓住还在絮絮叨叨的朋友:“我还想再去一次临夏!”

  朋友惊讶地看着我:“还要去临夏,不是说要回北京吗?”
  我于是把在旅店的经历和我的怀疑讲了。朋友越听脸越变得严肃:“有这种怪事?如果不是梦,关系好几条人命,确实该好好查一下。”
  朋友的单位是兰州四毛厂,正好第二天就有一辆卡车要去临夏收购羊毛,路过西来庄镇。朋友当即决定,第二天早上我就搭他们公司的车去。“押车的、驾驶员,再加上你,有三个人,相互间可以有个照应。”
  第二天一大早,就有一辆卡车停在旅馆前。开车的是个脸瘦瘦的年轻人,名字叫孙卫红,一听就知道是文革的产物;押车的也是个年轻人,身材高大,肌肉发达,脸上还带着个刀疤。
  “呵呵,你就是李博士吧,我叫陈明,奶奶的,昨天快下班了,我们处长突然叫我来押车,唉,这几天老婆抱不成了。”一边打招呼,他一边自我介绍,原来他是四毛厂保卫处的,一个多月前刚刚从部队转业回来。
  发现我在注视着他的刀疤,陈明解嘲地摸了一把脸,解释道:“在老山前线,和越南鬼子肉搏时,被小鬼子剁了一刀,奶奶的,破相了。”
  一路上,从陈明的嘴里,我知道,他在部队里干的是特种兵,曾经是排长,中越双方的特种兵曾经爆发过战斗。一次战斗中,陈明就干掉了两个越南兵,没想到,却被第三个越南特种兵砍伤了脸。
  他是兰州郊县的人,本来按理说,他很难转业到兰州的,不过因为他在越南前线的表现不错,立了二等功,所以破格进了兰州城,三天前刚刚到四毛厂保卫处报到。
  说实在的,我之前从来没有过和这种人打交道的经历。

  相比起陈明的活跃,孙卫红却一直不说话,他只是默默地开车。
  从兰州到临夏,如果按直线距离来说,并不算远,只要一直向青海方向走,路过了永靖和东乡两个县,然后就到临夏自治州了,不过我们要去的西来庄却在甘肃和青海的交界处,当时的交通还不够好,一路颠簸不已。
  幸好,陈明是个活跃的人,一路上听他讲在越南的神勇故事,倒也少了原先的寂寞。过了东乡之后,我就对他讲起了此行的目的。
  结果倒是引来他不少的问题:“你醒来后,没去看看床前有没有血迹?”、“你有没有注意一下老板的长相有什么不同?”、“你当时为什么不报警?”……
  俗话说,当兵三年,非傻即痴。像我们这种人,在学校呆的时间长了,很注意说话的方式和方法,突然间和这么一个从战场回来不久的大兵交谈,说实话一时之间还有点不习惯。
  更让我觉得好笑的是,陈明居然是古龙小说的爱好者。他竟然认真地对我说,他认为,在那天晚上,店老板和两个服务员被人杀了,我在8月24日见到的那三个人根本是冒充的,他们都化过妆!
  经过多年的学术训练,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思维方式:我觉得,如果一件事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话,千万不要过早去下结论。像陈明这种敢于猜测的人,在以往的经历中,我还没有遇到过。
  “我也不排除这种可能,不过我们现在没有充足的证据。”
  “哈哈,要个鸟证据。我们在前线的时候,就有一个越南特种兵杀了我们一个兵,再化妆成他,大白天大摇大摆,走进我们阵地,一下子干了我两个战友。”
  “在甘肃和青海交界的地方,你觉得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高吗?”
  “那也说不定,老山不过是个长满野草和杂树的山,根本不值钱,我们还有这么多人死在那里,如果要真有百亿美元的宝藏,要是我,老早杀了几千几万人,用点化妆术算个屁!”
  “那猜错了怎么办?”
  “那就改回来好了,你们这些读书人,把事情搞得这么认真干什么?”
  在学术界,如果出现有人证据不足,就信口雌黄,在当时,不要说念到博士,就是连念到硕士研究生,也是不大可能的事。学术,靠的就是严谨,如果一旦猜错,那可就名声扫地了。这么长时间的书念下来,我已经不习惯这种大胆假设的事情了。
  我摇摇头,和陈明这个老兵痞实在搭不上话,他满脑子里,装的都是复杂的东西;当时,我觉得,其实世界很简单,根本就不像他想的那么复杂。
  但是,我忘记了老毛说过的一句话: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。
  陈明实在没法说服。
 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上海产的“凤凰”牌香烟,递给陈明。没想到,他却摆摆手,连声说不会。
  这根香烟又勾起了他的话:“我们当特种兵的,和一般兵不一样,他们可以抽,我们绝对不能抽烟。”陈明说,这是惨痛的教训之后,才被人记牢的规矩,抽烟的人往往嗅觉不灵敏,另外还有烟气味,他有个战友战前抽了根烟,两小时后埋伏在树上时,因为呼出一口气,被越南人闻到了,抬手一枪,当场打死。
  越南特种兵也有不守规矩的。一次执行任务时,陈明突然闻到一股很淡的烟味,他立马趴下,旁边两个战友已经被子弹打成了筛子,他回枪就扫,整个排才没全军覆没。
  第四节 神秘的地洞
  和陈明这种人在一起,寂寞是肯定不会有的。
  说说笑笑之间,很快,西来庄镇土黄色的房子已经远远可见,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,不过西北地区和沿海地区有点时差,太阳还是高高地挂在正中偏西一点。
  又进了这个铺满黄土的小镇,那天夜里恐怖的一幕立刻浮现在我眼前。整个小镇,还是很原来一样,安静得叫人发怵。
  卡车在西来庄招待所边停了下来,陈明和我跳下车,走进了这座阴森森的旅馆。奇怪的是,这个旅店大门洞开,里面却空无一人,老板和两个服务员不知去向!
  进了院子,我突然发现,夜里我见到的那三盆菊花正安静地在角落晒着太阳。我指了指,陈明跳到盆前,他用手捏起一块花泥,放到鼻口闻了一下,脸色大变。低声对我说:“这泥确实有古怪!”
  “有股腥气,你闻到没有?”在院子四周缓缓转了一圈,陈明突然问我。我细细地闻了好几下,却什么也没闻到。
  “里面的屋子。”陈明低沉短促地说了一句,操起院子里的一根木棍,冲进里屋,我也跟了进去。这时,我才闻到,里屋里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腥味。
  陈明蹑手蹑脚,我连大气也敢喘一下。里屋也是空无一人,我们搜遍了整个屋子,也没发现腥气的来源之处。
  这股腥味让我联想到了清明节上坟:那时候,土里会散发出一股很奇怪的腥味,似淡似浓,却令人闻了极不舒服。
  我正疑惑时,只听陈明说了一句:“对!这是死人腐烂的味道。”后来,我才知道,对这种气味,陈明实在是闻多了。
  这个旅店其实很小,后面的住宿区只有两层,总共有8个房间,上下各4间。我以前住的房间在2楼的中间偏西。陈明冲进了这个房间之后,头伏在地上细细打量,突然他惊呼一声,站起来,手里捏着一粒尘埃样的东西,另一手捏着一根很粗的针。
  到了阳光下,我才发现,这是一粒很小的玻璃碎片,细看一下,还能看出碎片上蒙着一层烟雾。“白炽灯用的时间长了,钨就会蒸发到玻璃上。”陈明低声说。
  尽管房间里的电灯线上,一只崭新的白炽灯还挂着半空中,这个蒙着钨的玻璃片难道不会是以前的灯泡留下的?“那天晚上,灯泡就是这根针打碎的。”陈明晃了一下针。
  尽管房间里的电灯线上,一只崭新的白炽灯还挂着半空中,这个蒙着钨的玻璃片难道不会是以前的灯泡留下的?“那天晚上,灯泡就是这根针打碎的。”陈明晃了一下针。
  “看,水泥地上还有一点没被擦掉的血迹。”顺着陈明的手指,果然在水泥地上,看到一个针尖大小的小黑点,如果不小心,根本看不出。
  “现在该怎么办?”我悄悄地问。
  “我们走!”
  “走?”
  “对。”
  “这么就走?”
  “这里什么都找不到,我们呆在这里干什么?”陈明突然声音大起来,态度也一反以前的和蔼。
  我们跳上卡车,离开了西来庄镇。
  车上,孙卫红正紧张地捏着一把长柄钳。
  看到我们,他只问了一句:“店里有古怪?”
  “对!”
  孙卫红不再问第二句话,立即发动卡车,沿着我们原来的方向驶去。
  陈明一直紧张地回望,似乎担心有什么人会追过来。
  大约开出十五分钟后,卡车突然出了公路,拐进小山背后。陈明和孙卫红跳下车:“李博士,下车!”
  这是一片荒山,周围全是一人都高的草。我环视一周,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,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踪影。只有微微的凉风吹过,让我觉得脖子发凉。
  我突然害怕起来,这两个人一声不吭,突然把我带到这荒山里来,究竟是什么意思?难道他们……我甚至不敢想下去。
  再一看,陈明和孙卫红跑东跑西,正在荒山里到处乱翻。在这荒凉的山里,他们究竟想干什么?我看到,他们不时从地上捡起一块块的东西,然后把它抱到一个坡土坍塌形成的小洞里。
  “过来,过来!”他们直冲我挥手。
  走近一看,原来他们抱的竟然是一块块大山石!
  我虽然读了很多年书,可是这情形我却从来没见过。这不符合我的逻辑,感到头脑木楞楞的。
  “李博士,进去!”陈明突然语气强硬地命令道。
  陈明站在我的面前,而孙卫红却不在洞边,他径直走向卡车。
  我突然想到,这会不会是他们把我骗下车,准备在这里动手,山洞就是我的葬身之地。再一想,更觉得是真的:他们找的那些石头,说不定就是为了压住我的!
  “我不进去!”
  “野风凉,你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,还是进去吧。”不知为何,陈明的声音听起来阴恻恻的。
  孙卫红走近了,我看清了,他从车上取了一张塑料布!
  我眼前浮现出一幅景象:我被掐死后,陈明和孙卫红把我丢进山洞,盖上塑料布,在塑料布上,他们还要压上石头!
  孙卫红身上,还背着书包、军用水壶。
  他打开书包,取出熟鸡蛋、大饼和酱肉,分给我和陈明。
  逃,我肯定是逃不掉,反正不过是个死。我横着一条心,不辨滋味,大嚼起来。
  陈明和孙卫红边吃还在边聊:“几个人?”
  “应该是三个。”
  “屋子里几个?”
  “两个,一个在外把风。”
  “会不会还有一个?”
  “不会,四个人靠旅店生活的话,太显眼了。”
  孙卫红点点头,又问:“把风的知道在哪里吗?”
  “不清楚。”
  “里面两个人手艺怎么样?”
  “至少有一个腕力很强,用针能透过窗玻璃,再射破灯泡。”
  “和你差不多。”
  “嗯。”
  “只要先知道那个把风的,我们的胜算有十成了。”
  “好吧,我们睡一睡。”
  “睡吧!”
  两人铺好塑料布,再压上石头,几分钟后,居然在山洞里打起鼾来了。

  他们想干什么?听了这番话,我心里嘀咕起来。
  我一个人站在荒草凄凄的山坡,满肚狐疑,独自发呆,只听见风吹过荒草,沙沙地作响。
  陈明睡了一阵,见我还一个人站在洞外:“博士,睡一下,我们晚上还要去西来庄!